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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落葉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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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落葉(二)

他看見維洛點了點頭。

“是的。我媽媽……她會抱著我,給我唱歌,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給我念故事,教我拼寫。她很漂亮,頭發很長,可我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了。她死在鬧饑荒那年——就是叛黨跟帝國開戰的那年,對嗎?阿列克謝想帶我們進山躲起來,但是她那時候已經病倒了,身上長了很多紅點。所以阿列克謝和我帶她去鎮上找醫生……但那裏也到處都是病人。”

盧卡意識到她說的是當年北方的斑疹傷寒疫情。如果不是因為爆發流行病,叛黨軍隊不會被迫將主力從硝山省和雪梟木省撤回中部,進而改變計劃,冒險發動全線進攻,以圖趕在霍塔倫將軍率領的援軍回馳前奪取皇都卡勒拿。假如再晚一些,再晚一些,也許就會有和談的機會……

唉,天真。維克多公爵絕不會接受談判,皇室也絕不會放過一舉擊潰舊貴族勢力的機會,他怎麽會不知道?假設是無聊的東西。他不如假設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界上。

現在盧卡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機械地運動雙腿,疲憊似乎不再那麽難以忍受。然而他額前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了,而維洛在提到自己母親時更用力地箍住他的手,疼得他忍不住悄悄咬牙。

“醫生把我們趕了出來,不讓我們再進去見媽媽。”女孩聲音很輕地繼續說著,“我只看到她蓋著毯子躺在一張床上,她太瘦了,毯子底下好像什麽也沒有。我大聲喊她,她全身只有手指動了一下。阿列克謝拽著我出去的時候,我看見幾個漢子裹著臉,把餓死了倒在街邊的人搬起來扔進一個坑裏。那裏的味道臭極了。我悄悄放開阿列克謝跑過去,穿過幾個人,跑到坑旁邊低頭往下看……”她擡起頭,“下面全都是人,很多很多的人,像垃圾一樣給堆起來。”

那種熟悉的冰冷感覺令他腹中絞成一團,渾身都顫抖起來,被女孩拉著的手指也收緊了。

“有一個人的手動了一下,絕對動了一下。我認出來那是鎮上銅匠家的兒子,他那時才八歲,瘦得只剩下骨頭了,滿臉都是紅點。他沒有睜開眼睛,只張了張嘴。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麽,那時候阿列克謝把我抱走了,而別人往下面扔了火把。我以為會聽到尖叫,因為有人還活著。但是什麽聲音也沒有。我問阿列克謝,媽媽會不會也給扔到那裏面去。阿列克謝就哭起來了。他力氣太大,勒得我好難受,所以我也哭了。”

“維洛……”

“每個人都會死,我明白。我是個獵人。阿列克謝告訴我獵人要比最強壯的野獸更厲害才能活下去,可他也告訴我每一個生靈都是值得尊敬的,即使我們要靠殺死它們為生。可那些人們挨餓,生病,被當成牲口埋葬掉……又是為了什麽?”

她又露出憤怒至極的神色,直視盧卡的眼睛,似乎在透過他對著某樣不存在的東西發出質問。

“他們難道不也是太陽的子民嗎?他們難道不都是被聖光之父愛著的嗎?我們祈禱過那麽多次……那麽多次!每一個晚上我們都跪在地上祈禱到半夜,願我們愛的人不受苦難,為什麽還是沒人能救他們?為什麽像阿列克謝那麽強壯的人也保護不了我媽媽?那些死在街上被扔到坑裏去的人們,難道沒有人為他們祈禱過嗎?為什麽他們就非得要像落葉一樣死掉,像落葉一樣被清掃焚燒掉?就像……就像這裏的這些……”

“犧牲品。”他意識到這句話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。他感到胸口難受,不得不大口呼吸。

死去的人或深或淺地凍結在透明冰層中,像黑色的繁星。底層的人只在身上裹了層粗布,而高處的幾個人都穿著磨損得很舊的礦工服。每一個人最後一刻的表情都被固定了下來。

維洛·繆勒森停下來,回頭去望著他們的來路,拉著他的手仍沒有松開。她這會兒已經不發抖了,也不再咬著嘴唇閉上眼睛。

“我不要再當獵人了。我要去當一個騎士。”這個女孩嗓音沙啞地說,用力吸了口氣,“我要做很多事。即使我……即使我幫不了每一個人,但總會有人不應當死得像一片落葉。”

盧卡望著她,感到心臟像被針尖紮刺過一般地疼。他終於再也走不動了,只好往後坐在一級臺階上,把光圈移向一邊,假裝沒有看見女孩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。

他喘不過氣,眼前眩暈,耳邊的尖叫仍在回響,而這並非全是由於疲勞。那種可怕的感覺又塞滿了他的全身,使他想要逃跑,想要狂喊,想要躲起來,想要對著太陽穴開一槍,只要能擺脫這一切。

但這一次維洛的手一直不放開他。她的手還很小,卻足夠結實,手心滿是粗糙的劍繭和傷痕。

他為忽然而來的一陣欣慰覺得內疚,又為自己第一時間的沈默感到而羞愧。他提醒自己想想那些痛苦的代價,接著張開嘴,想告訴她這是在犯傻,是純粹的妄想,世界上沒有哪個人能夠做到,這代價絕非她所能承受的——可他說不出口。

這女孩頑強得像個身經百戰的士兵,又單純得像冰川上融化的雪。

“來吧,我們走,”他強迫自己站起來,“再堅持一會兒,我想我們就快走出去了。”

維洛仍望著下方,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,邁開步子跟上來,盧卡又一次只能看見她的帽子頂端。只不過維洛不再需要他牽引,甚至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拽著他的手臂支撐他往上走。她找回自己的力量了。

謝天謝地,不多時他們鉆過一道拱形的矮門,又鉆過幹燥而狹窄的向上的通道,終於站到了平地上。他倚靠在墻上長出一口氣。

“我們到哪兒了?”維洛問,悄悄放開他的手,好像剛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環顧四周,只是眼眶還有點兒發紅。

“主祭臺附近的某個地方,我猜。”盧卡脫下手套,甩著自己幾乎被捏變形了的右手。

回音往兩個方向去了。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之後,他發現這是一道筆直的長廊,其中一側被白色巨石造的大門封死了。

“在那邊。”維洛嗅了嗅空氣,往另一個方向點了點大拇指,“但我覺得情況不太妙……”

於是他朝那兒走去。維洛跟在他身邊,安靜得出奇。

“謝謝你剛才……剛才沒有笑話我。”她忽然說,窘迫地揉了揉鼻子,“我本來以為……嗯,你知道,我本來都準備好吵架了。”

盧卡閉上眼睛。他仍舊不知道該說什麽,只是伸出手在她的皮帽子拍了拍。

然而那頂帽子對她的腦袋來說的確略大了些,帽檐唰地滑下去蓋住了她的眼睛。維洛咧咧嘴,扶正自己的帽子,報覆性地跳起來揉亂他的頭發。

“嘿,註意場合!”盧卡側身躲過了那一次襲擊,就這樣沖進了長廊盡頭那間開闊的石室。

這裏的天頂不高,一圈圓石柱依墻而立。石室中仍舊沒有其他光源,只被正中的圓形冰池中黯淡的血紅色光芒照亮了。

他有些恍惚,當聽見一聲急切的呼喊時,才發現自己已經跨過了冰池邊緣。

只不過雖然看起來他的靴子踩在了空氣上,身體卻並未掉下去。就在他身邊不遠處,女孩的手還伸在半空,看起來正打算把他拉回去。這時她輕抽了口氣,揉揉眼睛。

“哦,”他說,“看起來我們到了。”

低矮的圓形祭臺懸浮在冰池中央,上邊倒著的確實是那匹跑丟的灰馬,他們的背包也翻倒在一旁。它半闔著眼睛,已經斷氣了。

盧卡又往前走了兩步,腳下發出結實的篤篤聲。他於是轉身朝他的同伴招手。但維洛遲疑著,直到盧卡退了兩步,默默把手伸過去,她才抓住他的手,小心地把腳尖探下來。

“來吧,小女士,這只是普通的欺騙視覺的法術。”他踩了踩腳跟,表示地面非常結實。

“別亂動!”她的嘴唇都白了,看起來還是非常顧忌底下的屍體。每邁一步她都小心地維持著平衡,同時拼命克制自己不朝下看。只剩最後兩步路時她幾乎是跳上了祭臺。盧卡差點被她撞倒。

“它總不能自己躺到上面去自殺吧。”等看清了馬的屍體之後她輕聲說。

“總之,現在我們沒有坐騎了。但我提議把這個儀式完成……”

“我們不是來觀光的!”

“走到這裏我們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,假如往回走,只會耽誤得更多,而且要再一次經過地底。”他指了指他們背後的圓池,“但如果我們把儀式完成,就能搭個便車。”

“嗯,”維洛抓了抓腦袋,“我沒明白。”

盧卡又指向天頂。祭臺正上方的天頂上浮雕著一只展開翅膀的八翼渡鴉,背上馱起一輪太陽,翅膀下的雲層中藏著三十七個伏地跪拜的人形。

“召喚接引死者的渡鴉。只要我們有一顆心臟,就可以通過那道門。那上面才是真正的祭壇——用來將心臟獻給從太陽中降臨的神使。”

“世界上真的有巨型渡鴉那種東西?”維洛仍舊一臉懷疑。

“你自己就是某個傳說的實證,親愛的小獵犬。”

“可那兒根本就沒有門。”

“不帶上心臟是不會有門的。”盧卡已經從腰間抽出了那把鐵匕首,在死馬的側胸部位比劃著,“應該從這兒開始嗎?”

維洛嘆了口氣。

“你只會給肋骨卡住的。閃開些,讓專業的來吧。”女孩接過匕首,摘下手套,卷起袖子,摸了摸馬脖子下方的前胸。

下刀前她閉上眼睛作了祈禱。盧卡則一直沈默地撫摸著這匹可憐畜生的腦袋。

對維洛來說割開肌肉似乎是件很輕松的事。末了,她把匕首伸進去切斷血管,捧出那顆強健的心臟,勉強用馬的皮毛擦了擦血淋淋的小臂。血管的切口平滑,裏面漾滿依然新鮮的血液,死去的肌肉還未僵硬,甚至仍然冒著隱隱的熱氣。

就在盧卡和她的註意力都集中在那顆心臟上邊的時候,某樣東西發出咚的一聲,在寂靜的大廳裏清晰得嚇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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